中古介音r消失所引起的连锁变化

中古介音-r-消失所引起的連鎖變化
黄笑山

一個語音變化給整個音系帶來的影響可能是巨大的。中古-r-介音消失不僅改變了音節的結構，而且所引起的連鎖反應在把中古前期改變成中古後期的演變中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1. 中古前期的音段和介音
中古前期音系（以《切韻》爲代表）有輔音27個，近音和元音10個，共如下37個音段：

t ts s t? ? p k ?

t? ts? t?? p? k? h

d dz z d? ? b ɡ

?

n nj m ?

l

r j w

iu

a 近音（approximant）係採用朱曉農建議的譯名。這個術語通常翻譯成“通音”，但“通音”這個 ?
e

特徵系統中[approximant]所指的範圍。近音都適合充當介音。在中古前期的音節結構中，近音j或元音 i 作三等韻介音、w或元音
u作合口介音是大家所熟悉的。實際上在大多數語言裏近音j、w跟元音i、u很難從語音上
的區分，所以都被看成元音（vocoids）。只是它們音韻結構上的功能不同：i、u是出現在
音節峰的元音，j、w是出現在音節邊緣。在中古擬音習慣中，近音j被用來表示輔音的顎化，
三等韻介音用-i-來表示；相應地，中古有的合口介音也可能仍是輔音唇化的標誌，由於介音
擬音中沒有w: u 的對立，可以都用w 來表示。

近音r（及其變體?、?、?）在中古也是作爲介音出現的。

2. 中古-r-的分佈
中古介音-r-來自上古帶r的複輔音。儘管上古漢語複輔音到底有哪些種類現在還沒完全弄清，

但是曾經出現過Cl-、Cr-等類型已經爲大多數學者承認，有些學者還提出某些前綴、中綴造成的複輔音。這些複輔音的各種類型到漢代以後逐漸消失。但是有些證據表明，處於基本

輔音和元音之間的流音r到中古前期並沒有簡單消失（有關證據可參看黃笑山2002a[]）。其

音質可能發生了變化，也可能還保留某種r類音（rhotic）的性質，被再分析成介音了。因此中古的-r-是韻母問題，還不易確定，根據後來的發展和梵漢對音等推斷，很可能是[?] < [?]，在音位上還是寫成跟其他介音已經沒有本質的區別了。這時介音-r-的音值究竟是什麽

/r/。

中古介音-r-的出現位置，從聲母看，只有[-前部]特征的t?t?? d? ? ? nj j輔音（章組日以母）不跟帶-r-介音的韻母結合。其他聲母都可以拼帶-r-介音的韻母：tt? d n（端組）跟-r-介音結合是知組的前身，tsts? dz s z（精組）跟-r-介音結合是莊組的前身，pp? b m k k? ɡ ? h ? ? （唇牙喉聲母）也都可以拼-r-。

從韻類看，一等韻、四等韻前沒有-r-介音，介音-r-只出現在二等韻和三等韻前。所有二等韻都帶-r-介音，很整齊。不過梗韻裏“冷打”兩個小韻可能沒有-r-介音，也就是說這兩個小韻可能不是二等韻字，方孝岳、蒲立本都把它們處理成一等韻字。三等韻是否帶-r-介音則跟《切韻》有好幾個種類的三等韻，一般分成重紐四等韻韻母的類別有關。從聲韻配合看，

（A類）、重紐三等韻（B類），純三等韻（C或C1類），混合三等韻（D或C2類）。重紐四

等韻、純三等韻跟混合三等韻唇牙喉和精章組以及日母、以母字，都不帶-r-介音；重紐三等韻跟所有三等韻的知莊組、云母都帶-r-介音。

《切韻》裏-r-介音跟聲、韻的配合情形如下：
《切韻》介音的分佈

pp? b m t t? d n l t? t?? d? ? ? ? ts ts? dz s z k k? ɡ ? ? h ? 一四等韻前 -- 幫滂並明端透定泥來精清從心見溪群疑影曉匣二等韻前 -r- 幫滂並明知徹澄娘來莊初崇生見溪群疑影曉匣三B韻前 -ri- 幫滂並明知徹澄娘來莊初崇生俟見溪群疑影曉云三A韻前 -i- 幫滂並明章昌禪書船日精清從心邪見溪群疑影曉以

擧幾個例子來看，就可以看出-r-介音的分佈以及重紐跟舌齒音的關係了。幾個山攝的例子

閑?ren 還?wran -ri- 汴brien 纏drien 碾nrien 潺dzrien 愆k?rien 圓(?)wrien
-i- 便bien 禪d?ien 然?ien 錢dzien 譴k?ien 緣(?)wjien

3. 介音-r-的失落
根據施向東先生的研究，我們知道中古前期r可能是近音[?]，後來演變成近音[?]，即由齦音變成捲舌音，由具[+前部anteior]特徵變成具[-前部]特徵。

不過在我們的觀察和分析中，我們覺得r介音的捲舌化音色可能是局部的，不是一個音位性的捲舌介音（或r類介音）。

跟介音-r-相關的演變以聲、韻兩大界限而有不同的趨勢：a)聲以[舌前CORONAL]/[舌後DORSAL]、[唇LABIAL]為界限，其中[舌前]音又以[±噝sibilant]音為界限；b)韻則以二/三等韻為界限。兩個界限同時發生作用，造成後來的不同發展：

[舌前]聲母被介音-r-的捲舌音色同化，[+噝]音聲母裏甚至-i-介音也被它同化；而[唇]和[舌後]聲母後的-r-則被聲母或[舌後]介音-i-同化。

這兩種不同傾向的機理現在還不是非常清楚，但是從特徵看，r本身的[舌前]特徵對同樣具

莊組聲母??? ? , t? t?? d? ? ?。但是[唇]和[舌後]音pk ?等聲母後，介音-r-未必發生捲舌化。在二等韻裏，[唇]和[舌後]聲母後的這個-r-不僅有[-前部]化[?]的傾向，甚至還有[+散distributed]化[j]的傾向，尤其在[舌後]聲母後，最終導致二等開口顎化；在三等韻裏，[唇]和[舌後]聲母後的-r-則更被[舌後]介音-i-的同化，最終丟失了，即pri-> pi-，kri-> ki-；三等韻的[舌前][+噝]音捲舌化後，t?t?? d? ? ?後的-r-[?]這時候語音上只是捲舌噝音[+久continuant]特徵所造成的無擦延續，這個音色最終把三等韻介音-i-也完全同化了；[-噝]音的??? ?跟[±久]無關，故其後的-r-[?]在導致它前面的輔音捲舌化的同時在-i-前面丟失。

這個方面的證據可以參看我以前的分析。

這樣看來，中古兩個階段間[?]→[?]的變化只在捲舌[+噝]聲母後留下了捲舌近音的變體，而中古後期韻圖三等的“捲舌噝音”照三又沒有捲舌的介音（它只是因爲跟處在二等的照二在聲母位置上失去對立而合併了），加上[唇][舌後]更多聲母後面則不再有r類（rhotic）音色的介音了，在韻圖二等裏只保留着-r-失落留下的痕跡[3]。從音位上可以說，中古後期-r-介音失落了：pr->p?-[p(j)-]，kr->k?-[kj-]，pri->pi-，kri->ki-，tr->??-[??-]，tsr->t??-[t??-]，tri->?i-，tsri->t? ?-[t??-]，t?i->t?i-。

4. 臻韻的獨立
中古-r-介音變化在三等韻裏引起的第一個重要反應可能是臻韻系獨立。這個變化開始於中古

前期，它造成重大影響卻是在中古後期。

臻韻系在《切韻》裏與同攝三等韻真韻系是互補的，詩文韻中真臻兩韻押韻不分。聯係臻攝

由音值變化到音位轉換的前兆，可能是一系列演變的濫觴[]：

應無舌齒音，上聲“齔，初謹反”小韻只一字，可能是從真韻或臻韻上聲誤入隱韻的。真韻臻韻系只有莊組平聲和入聲的字，殷韻系是所謂純三等韻（C1），三等韻莊組的分佈特點可以觀察到一種詞擴散式的演變（lexicaldiffusion），我假設它是某種

斷面前面說過，[舌前]聲母字的介音-r-到中古可能逐漸演變成捲舌音[?]，所以原來“臻/櫛”tsrin/t、“櫬齔/”ts?rin/t、“榛/”dzrin/t、“莘/瑟”srin/t的音色到中古後期成了[t??in/t][t???in/t][d??in/t]
[? ?in/t]。捲舌音跟i相拼不那麽順口（捲舌音舌尖翹起而舌面下塌，而i舌面前部要擡高），

加上捲舌噝音中[+久]音特徵的作用，其後得-i-介音難以長期維繫，就逐漸被捲舌音完全同化，逐步走向消失。這個過程在開始階段就被具有辨析毫釐的審音能力的知音者們記錄下

來（他們至少在這點上顯然不泥古），把原真韻系中丟失-i-的字記錄在臻韻系中（在i丟失之後，通過音節結構的“韻腹規則”插入無特徵的?元音[7](p.15-17)）。從《切韻》看，演變

首先發生在srin/t、tsrin/t和dzrin音節裏，而後波及ts?rin。從聲調看，先變的是平聲字，接著是入聲字……。這個演變當時只涉及三B韻噝音（莊組字），《切韻》就建立了不完整的

臻韻系（至少在這點上《切韻》不是人爲綜合的），當時新潮的讀音已經不同於三等韻了。

當然，所有詞擴散在開始的時候是一個相當混亂的過程，其中有些字一直保持着新舊兩種讀

音也是可能的。

5.“莊三化二”的擴散

武玄之的《韻詮》裏記錄了岑韻的獨立。這部失傳的書從琴韻（侵韻）裏分立出了“岑韻”，介音-r-變化造成的莊組三等韻-i-介音丟失，經過不短的時間才擴散其他韻，到唐代唐代

也是只有莊組字。“岑韻”的獨立説明擴散到-m尾韻了。同樣的變化繼續發展，不久達

到擴散的“s形曲綫”中點，演變加快，幾乎所有莊組三等韻都受到影響，不僅是臻

tsrin> [t???n]，岑dzrim> [t????m]，而且犙sriw> [???w]，師sri> [???]，史sri

?> sri > [???]也如此，不僅高元音，而且低元音裏莊tsri??> [t??a?]，霜sriɑ?> [??

a?]等也如此，不僅“内轉”，而且“外轉”潺dzren> [t???an]，生sria?>[??e?]，萐

sriep> [??ap]也如此，這裡的[?]在韻圖時代已經成了二等介音/?/的一種變體，於是所

有這些莊組三等韻字，就跟二等韻莊組字一樣被置於韻圖的二等格子中了，莊組三等韻從此

消失，所有莊組字都成了照二。這個過程中規則的普遍化（rulegeneralization）可以叫

做“莊三化二”。

6.唇7.牙喉的顎化

中古後期[唇]和[舌後]特徵的聲母發生了一系列的顎化，這次顎化涉及了三等韻、純四等韻、

二等韻開口。這看起來是這些個演變都是相對獨立的，但是它也有可能是受到-r-介音失落

形成的壓力推動的。

重紐四等韻前的顎化

中古前期重紐三等韻（B類）的[唇]和[舌後]音都是帶-r-介音的，如前所說，三等韻裏[唇]

和[舌後]聲母後的-r-則被聲母或[舌後]介音-i-同化，最終失落了，這樣原來的pri-

kri-?ri-這樣的重紐三等韻的音位形式就變成了pi-ki- ?i-。這就跟重紐四等韻的相應聲

母字的pi-ki- ?i-相同了。

kri-?ri-發生了腭化，這就是“重紐四等顎化”：pi-> pji-，ki-> kji-，?i-> ?ji-。在

唇音裏這顎化的聲母還導致了後來著名的舌尖化（越南漢字音、晉聞喜方言）。
語言系統爲了避免大量同音字的激增，在新生pri-kri- ?ri-等的壓力下，原來的pri-

把三等韻處理成另一類。到中古後期其主元音e發生裂化，演變成ie，這個演變導致了著

名的三四等韻併等，這就是韻圖把它們同列四等的原因，例如：閉pej> piej = 蔽piej，詣

?ej> ?iej= 藝?iej，眠men> mien = 棉mien，潔ket> kiet = 孑kiet，等等。接著，純四

等韻就跟重紐四等韻一樣發生了顎化，越南語中四等韻唇音也有少數舌尖化，其原因也在此。

二等韻開口唇牙喉顎化

二等韻語音上的顎化也在中古後期發生。前面我們說，二等韻-r-介音只在[舌前]音後面發

生了捲舌化，如齋trej>??ej[??ej]，釵ts?raj>t???a(j ) [t??a(j )]；在[唇]和[舌

後]“開口”的後面，-r-不僅有[-前部]化的傾向，甚至還有[+散]的傾向，就是説-r-在牙

喉開口二等韻後有顎化的趨勢。這個時代被韻圖的編者看成二等韻的標誌的介音/?/大概有

[±前部]兩種主要變體，[-前部]變體就是顎近音[j]，[+前部]變體就是捲舌近音。它們跟

前面說到的[?]近音都受[舌前]部位轄制，其特徵如下：

[舌前]近音

?? j

[散] - - +

[前部] + - -

從早期的[?]到[?]或[j]就是變成了[-前部]音。二等韻唇音、牙喉音的顎化在朝鮮漢字音、越南漢字音裏都有證據[7](p.162-1)，一南一北。所以，敗braj>p??aj[mjaj]，佳kre>k?a(j )[kja( j)]，八pret>p?at[pjat]，間kren>k?an[kjan]，至少語音上二等開口牙喉音顎化不是遲到元代才開始的。二等唇音的顎化似乎沒有在雅音中立穩腳跟，儘管方言中有不少證據。

純三等韻和混合三等韻的輕唇化
純三等韻和混合三等韻在中古後期發生了輕唇化。輕唇化是由[-散]演化成[+散]，跟r演化成[j]是同一趨勢。這類唇音中古前期都帶有合口介音-w-，當四等pi->pji-的演變發生時，它們也發生了pwi->p?i->pfi-的演變，最終導致輕唇音產生（現在看來，合口三等就是輕唇化的充要條件）。純三等韻和混合三等韻的牙喉音（[+back]輔音）由於其主要元音的[+back]特徵阻止而沒有顎化。

8.顎音舌9.尖化與10.知莊組合流
二等韻、四等韻、三等A類的顎化給原來的顎音章組造成壓力。恰好這時發生的“莊三化二”空出了三等捲舌噝音的位置，章組就在大批顎化的壓力下讓出顎音的位置，
進入三等捲舌噝音的位置，從[+散]的硬顎音變成[-散]的卷舌音，即：
顎化的壓力

t?i- > t??- （莊三化二） k-，ki-，tsi->kj-，kji-tsji->
但音位上已經不妨礙它們成爲一組聲母了。

11.喻母合併
以母中古前期也是顎音j，它沒有跟著章組舌尖化，這是因爲新的顎化輔音（四等）沒有跟它發生衝突的趨勢，反而正好與之為伍，這跟于母重三也正相應，喻母合併完成：喻三喻四和重三重四

?ri->?i- ri->i- pri->pi- kri->ki-

?i->?ji- ji->ji- pi->pji- ki->kji-

當所有的-r-音段消失時，音節開頭的r-也跟著消失了，所以喻三ri-> i，成了零聲母。

以上我們討論了一連串相互關聯的演變：三等B類-r-介音相繼丟失的結果，迫使三等A類唇牙喉聲母發生了顎化，波及所有[-back]元音前的唇牙喉相繼顎化。二等韻、四等韻、三等A類的顎化又導致原來的顎音讓出顎音的位置發生舌尖化，最終導致莊章合流為照組。顎化的潮流還導致了輕唇化的發生。

這個以臻韻獨立開始的運動，以-r-介音丟失和普遍顎化為高潮，導致了中古前後期的明顯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