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楚文化与陶渊明”简议

第１３卷第２期　Ｖｏ１．１３　Ｎｏ．２　鄂州大学学报　２００６年３月　Ｍａｔ＂．２ｏｏ６　Ｊｏｕｒｎａｌ　ｏｆ　Ｅｚｈｏｕ　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　‘‘　吴楚文化与陶渊明＂简议　毛庆　（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湖北武汉４３００７７）　摘　要：从地域文化和历史文化角度观察，与魏晋南北朝一流诗人作家相比，陶渊明颇有其独特之处，　即生长于、长期活动于中原文化与吴、楚文化的交汇融合之地。该文着重探讨了陶渊明作品中所体现出的　楚文化精神和吴文化风韵，并发现三种文化以楚文化为主导，在陶渊明作品中自然地、合和地融为一体，这　也许正是他成为魏晋南北朝时期最杰出作家的原因之一。　关键词：楚文化；吴文化；陶渊明　中圈分类号：１２０６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１００８—９００４（２００６）０２—００４７—０５　楚文化对陶渊明有着重要影响，这影响体现　于他的思想、情趣、艺术思维、手法乃至文体中。　早年陶渊明的思想中，儒家思想占有主导地　位。如上所述，他出生于显宦世家，家族传统必然　驱使他积极人世：“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　毫无疑问，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学成就最　高者是陶渊明。这位在当时评价并不高（指文学成　就）、唐时也不太受重视、直到宋代才备受推崇而　对中国文学甚至对中国文化都产生了重要影响的　大诗人，自然引起后来研究者的极大兴趣。尤其是　二十世纪以来，对陶渊明之所以成为“这一个”的　探讨，有着愈来愈热的趋向——视野越来越开阔，　层次越来越丰富，观念方法也越来越多元，本文即　从前人关注较少的陶渊明的文化基础和文化背景　进行探讨。　我们知道，一个作家、诗人的成长成功，与其　所受的文化熏陶与文化背景有很大关系，陶渊明　自然也不例外。从地域文化和历史文化角度观察，　与魏晋南北朝一流诗人作家相比，陶渊明颇有其　独特之处，即生长于、长期活动于三种文化的交汇　融合之地。举例言之，曹魏时三曹及建安七子主要　成长于北方中原文化地区，西晋时陆机、陆云成长　于吴文化地区，左思、潘岳成长于中原文化地区，　刘宋时谢灵运祖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而本人　多活动于吴地，鲍照祖籍山东、自己则成长活动于　吴地……陶渊明则不同，他自己是浔阳柴桑（今江　西九江）人，曾祖父陶侃为东晋名将，长期驻守于　长江中游地区，其后祖父、父亲也活动于这一带。　由此可知，陶渊明从小除受到北方中原文化教育　外，还饱受吴楚文化之熏陶，并且从某种意义上　说，在陶渊明的文化构成中，吴楚文化占有更大的　比重，这即是本文下面要加以简略分析议论的。　楚文化精神与陶渊明　一溢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之五》）　，而自秦以后　积极人世者必以儒家思想为宗，陶渊明自然不会　例外：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行行向不惑，淹留　遂无成。竞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　（《饮酒・之十六》）　然而，随着年事渐长，阅事渐多，就在坚守着　“向不惑”、“固穷节”之信念前行之时，他的思想渐　渐发生了变化。学术界一般认为，陶渊明的思想　中，儒家、老子、庄子的思想成分均有，前期以儒家　为主，中、后期则变为以老庄为主导，这是多方因　素促成的：一是陶渊明本来就熟读老庄著作，思想　中本来就有老庄成分；二是“向不惑”的结果为“淹　留遂无成”，“固穷节”的结果为“饥寒饱所更”；三　是当时社会，现实黑暗，“兼济”之志无法实　现；四是许多卑污肮脏的交易和阴谋表面都打着　儒家道义的旗号。而老庄思想中参透人生的睿智　及对现实社会的深刻的批判，正合陶渊明心意。至　少这时——当他于彭泽挂印而去坚决解绶归田　时，陶渊明思想中老庄思想就已占主导地位了：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　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收稿日期：２００６—０１—２２　作者筒介：毛庆（１９４５一），男，湖北武汉人，湖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中国屈原学会副会长。主要研究方向：楚辞和魏晋文学。　维普资讯 http://www.cqvip.com

郓州大学学报　第１３卷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何不委心任去留。　胡为乎惶惶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　良展以孤往，或植杖以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　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归去来兮辞》）　心为形役，寓形宇内，乘化归尽，顺天乐命，均　为典型的老庄思想。《庄子・齐物论》日：“今者吾丧　我”０，即真我遗弃形体之我；王夫之《庄子・逍遥　游・题解》日：“寓形于两间，游而已矣”【ｌ】，均说的是　这一类思想。在吟哦出《归去来兮辞》以前，陶渊明　也曾隐居过，也曾出仕过，而出仕之缘由，或希有　所作为，或为贫病所趋，但自赋该辞以后，他就再　也没有人世过——不论如何穷困，如何艰难，甚至　因饥饿向友邻乞食Ｌ他也仍坚不出山做官。陶　渊明生平中这一重要变化说明，他思想中的主导　部分由儒家转换为道家，《归去来兮辞》是一明显　的分水岭。这以后，陶渊明以“自然为师”的哲学　（暂时借用这名词）思想，“顺应自然”的人生观，均　得以确立。反映在作品里，除了有些诗句体现出老　庄思想外，另一明显的特征是大量引用他们著作　的特定语句。即以《庄子》为例，《影答形》“存生不　可言”之“存生”，即《庄子・达生》的“世之人以为养　形足以存生”；《戊申岁六月中遇火》“灵府长独闲”　之“灵府”，即《庄子・德充符》“不可人于灵府”；至　于渊明晚年所作之《饮酒》，引《庄子》处则更多，仅　第五首就引了两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　言”：“真意”出《庄子・渔父》之“真者，所以受于天　也，自然不可易也”；“忘言”，出自《＝外物》之“言者　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朱自清曾以古直之《陶靖　节诗笺定本》引书切合的各条统计，发现陶诗中用　事，以《庄子》最多，共四十九处；《论语》第二，三十　七处；《列子》第三，二十一次。此数字已足以证明　庄子思想在陶渊明思想中的地位。不过朱先生还　未注意到另一点：据笔者统计，在赋＜归去来兮辞》　（即最终隐居）之前，陶诗中用《论语》处多于《庄　子》，而在这之后，用《庄子》则远多于《论语》，这同　样极清晰地演示出陶渊明思想变化之轨迹。　至于陶渊明后期的社会理想，论者多据《桃花　源记》证其同于老子小国寡民的理想，这当然没　错，至少部分没错。但言其为“东方乌托邦”，则不　太准确。根据现在新掌握的的资料，陶渊明创作　《桃花源记》恐非全属虚构。汉代末年，为避战乱，　有些人逃往东南一带深山老林，甚至筑坞堡以自　卫，成为孤立于大社会之外自给自足安定和睦的　小社会。而正是农业经济这种自给自足的特点，加　之偏远地区交通不便，使这类小社会可能长期存　在甚至绵延千年之久。另外，这样的小社会原本就　有存在于山深林密之处的，前人曾据此认为《桃花　源记》并非凭空杜撰，．现在则有了更有力的活的证　据。笔者亲眼观ｊ旨到电视台的节目，介绍广西　坝美山村：　该山村为一四面环山盆地，只有一条长六七　百米的溶洞水道与外界相通。坝内现有一百二十　户人家，生活安　产平淡，人们和睦相处，一切按古　老法则行事，没有欺诈、压迫等行为，更没有犯罪。　一切生活的必需品（包括住房、粮食等），除盐巴　外，均可以自给。坝芙人在与外界完全隔绝条件下　生活了一千多年，只是近两年由于旅游开发才被　人发现，开始村民们完全不要外面人的钱，因为他　们想不出要钱干什么。也只是在被发现以后，村里　才有了小学，唯一一台彩色电视机只能放ＤＶＤ，收　不到任何节目④。　这不是陶渊明的“桃花源”是什么？在科技、交　通十分发达的今天，尚且还存在这样的“桃花源”，　一千多年前的东晋时代则更不待言。这一事例相　当重要，它不但说明陶渊明创作《桃花源记》有着　现实的基础——很可能正是听到类似的传说他才　创作出这千古名文，而且还说明老子的小国寡民　理想并非是空中楼阁，它亦有一定的现实基础。这　对于我们更深入地探析理解老子和陶渊明的思想　将颇有帮助。　除思想领域外，陶渊明文学上很重要的一个　源头亦是楚文化，这当然首先是楚辞，而且也首先　较集中地体现于《归去来兮辞》。辞这种文体，本就　是承楚辞而来，故凡作辞者，必得研究楚辞，当然　主要是屈骚。细读《归去来兮辞》全文，可以测知陶　渊明深厚的楚辞功底，辞中一些典型的楚辞句式，　他运用得纯熟自然，像于于头与结尾的两段：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　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飕，风飘飘而吹衣。　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怀良晨以孤往，或植杖嗝耘籽。登东皋以舒　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　疑。　若将这两段文之首旬加上“兮”字，那就是典　型的楚辞了。且“实迷途其未远”显然脱胎于屈原　《离骚》之“及行迷之未远”。而在陶渊明诗文的其　他篇章中，也有类似句子，如“褴楼茅檐下，未足为　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饮酒二十首》之　九），出自屈骚《渔父》“世人皆浊，何不汩其泥而扬　其波”；“栖木兰之遗露”，（《闲情赋》）出自《离骚》　维普资讯 http://www.cqvip.com

第２期　毛庆：“吴楚文化与陶渊明”简议　４９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ｔ　ｏ　ｏ，…　至于对屈骚象征手法的继承，陶渊明则可说　是全面而杰出的。他的《形影神》三首，体现出对屈　骚整体式象征（全诗以一完整形象象征某种思想　哲理）的继承；他的《读山海经》十三首，显现了对　屈骚分散式象征（不是以一种而以一类事物组成　象征系统）的学习；他的《饮酒》第八首、《和郭主　簿》等，则透现着对屈骚侧面烘托式（象征形象并　不占主要地位而是侧面烘托）所下的功夫；由于这　些笔者曾有专文系统论述１１］　㈣，此处便不赘述。　这里特别需提出的，是陶渊明的《读山海经》：　逍遥芜奉上，杳然望扶木。洪河百万寻，森散　覆砺谷。灵人待丹池，朝朝为日浴。神影一登天，何　忧不见烛。　（第六首）　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具至虞渊下，似若　无胜负。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馀迹寄邓林，功　竞在诗后。　（第九首）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　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谩在昔・　，良　晨言Ｅ可待？　（第十首）　《山海经》，现在大多数研究者认为它是楚人　所作，陶渊明对这部楚文化经典所下的学习、揣　摸、融通功夫，从十三首诗中充分显现出来。上引　第六首写扶木，吟畅谷，其主旨是歌颂太阳，最后　希望太阳将人世间一切黑暗角落都照亮。第九首　赞颂夸父逐Ｅｔ的壮举，称道他馀迹邓林、造福后代　的功劳，隐隐透着对这位是人又具神力的悲剧英　雄的企羡。第十首则以少有的激情、高亢的声调，　大力夸赞精卫、刑天肉体虽灭而精神不死之“猛　志”。这些诗，与大多数陶诗那平淡自适、清新自然　的风格迥然有别，显示出陶渊明金刚怒目的一面。　正如清代诗人龚自珍所咏：“陶潜酷似卧龙豪，万　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粱甫一分　骚。”（见《己亥杂诗》）他以诸葛亮、屈原比陶渊明，　正是看到了三人气骨同的一面，然而陶渊明　集中地在《读山海经》诗中把它们表现出来，是不　是受到这楚文化经典中洋溢着的楚人那勇武、进　取、永不屈服之精神的感染呢？　二、吴文化风韵与陶渊明　从现存吴地典籍尤其是吴地文学典籍中，笔　者即已感觉到吴文化有一种特殊的风神韵味，也　尚能感觉到这种风神韵味对陶渊明作品的影响。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馀芳；悲罗襟之宵　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　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原在发而为泽，刷　玄鬓于频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　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　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　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　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　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呜琴；备乐极以　衷来，终推我而辍音。　这是陶渊明的《闲情赋》。其创作主旨，似乎　《序》中说得已很明白，即要承继张衡的《定情赋》、　蔡邕的《静情赋》——“检逸词而宗澹泊，始则荡以　思虑，而终归于闲正。”张、蔡二人之赋作，今已亡　佚，《艺文类聚》中现尚存张赋九句，而蔡赋则仅存　残句，《闲情赋》是否真承《定情赋》、《静情赋》而　来，今已难以判断。若果如渊明所言，加之其赋之　文气风格，颇得宋玉诸赋之精神风格，那该文创作　应仍属经典作品的传统路数。然而，只要一接触该　文，给人强烈感受的并不是那束情自励、端己修身　的传统“节操”，反而是逸脱传统、荡以情思的对爱　情火辣辣的大胆追求。文中公开表示自己愿为美　人身上的衣领、腰间的束带、头上的发脂，甚至愿　作她脚上的丝袜、手中的竹扇、膝上的桐琴！在男　尊女卑时代，这一系列意象出自文人雅士之口，可　说是惊世骇俗。所以昭明太子萧统特叹“白壁微　瑕，惟在《闲情》一赋”（见《陶渊明集序》），所以历　来正统文人对此赋多避而不谈，讳莫如深。　但是，今天看来，正是陶渊明这大胆的爱情表　白，这超世俗、反正统的意象，使《闲情赋》成为文　学史上杰出的爱情赋作，而它创作的文化动力和　文学因承关系，也是人们感兴趣的问题。　毫无疑问，《闲情赋》里有楚文化的影子，单就　对宋玉赋作的借鉴，即可为证。但它的文化因承又　不是单一的，这里面恐怕还有着吴文化的濡染，并　且是吴地俗文化之一——吴歌的濡染。　吴歌早年起源于建业（今南京），东晋后期扩　大到江南地区，后来经收集整理而属南朝乐府民　歌，实际至少在东晋初年就已有一批成熟的作品。　从现在留存作品看，吴歌的主要内容为爱情，那种　较少束缚的下层人士的爱情观，那种不顾一切、爱　生爱死的爱情基调，那种坦白、直露、毫无遮掩的　表达方式，与传统诗教之温柔敦厚、含蓄蕴藉大相　径庭，譬如《华山畿》：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　时，棺木为侬开！　男子因思念女子而死，女子为男也誓不独生。　此华山非西岳华山，据清《嘉庆一统志》（卷三十，　维普资讯 http://www.cqvip.com

鄄州大学学报　第１３卷　镇江府）记载：“华山，在丹徒县东六十三里，即乐　府所谓华山畿也。”则《华山畿》自是吴歌无疑。再　如《读曲歌》：　打杀长鸣鸡，弹去鸟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　一年都一晓。　此诗以女子口吻所写，也正因是女子口吻，才　显得更直白、更大胆、更无所顾忌。还有一些，如　《子夜四时歌》之“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长　干行》之“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等等，含蓄而　颇具雅趣的外表下藏着炽热狂放的情欲。与之相　比，同属南朝乐府民歌的西曲，抒情倾向、情欲表　露则相对显得掩抑、雅化一些，这只要读读《西洲　曲》、《那呵滩》、《三洲歌》便可知。　吴歌的抒情主角虽多是女子，然决不能说只　有女子方有此情感；相反，由于那时男子这方面的　压抑较小，情欲应是更为燥炽猛烈一些，之所以借　女子之口从相对较弱一方来表达，是希冀获得更　为强烈的艺术效果。陶渊明长期生活于吴楚之地，　对吴歌不可能不熟悉，也不可能不受其影响。只要　将《闲情赋》和吴歌从爱情基调、抒情倾向、表白程　度等细加比较，这种影响便很容易看出。据学者考　证，《闲情赋》作于陶渊明二十七岁之时【３ｊ，那么肯　定他还有其他的爱情作品。所以现在不见，或因其　艺术上不成熟，或因其更直露更大胆，在晚年时被　他“悔其少作”而毁掉了。现存留这唯一的《闲情　赋》，是陶渊明认为可以存留的，由此更值得我们　珍视，珍视它独有的艺术特色，珍视它保存的宝贵　文化信息，珍视它反映了一个真实的陶渊明！　《陶渊明集》中还有一类更为特殊的作品，那　便是他的《拟挽歌辞》和《自祭文》：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　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　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　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　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山舢晃。马为仰天呜，风　为白萧条。幽室亦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　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馀　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岁唯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　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　宅。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羞以嘉蔬，荐以　清酌，候颜已冥，聆音愈漠。呜呼哀哉！　寒暑逾迈，亡既异存，外姻晨来，良友宵奔，葬　之中野，以安其魂。窗窗我行，萧萧墓门，奢侈宋　臣，俭笑王孙。廓兮已灭，慨焉已退，不封不树，日　月避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　何？呜呼衰哉！　《拟挽歌辞》有三首，此处录第一、第三首，《自　祭文》则录开头与结尾各一段。通常，这类诗文是　哀挽他人逝世，祭祀他人之灵的，而陶渊明却是　“挽”自己、“祭”自己。该诗文均作于南朝宋之元嘉　四年（公元４２７年），陶渊明六十三岁，《自祭文》更　明确写明作于当年九月，而这年十一月，陶渊明便　去世了，此诗文是他的绝笔。在这绝笔诗绝笔文　中，渊明以委运大化而旷达的胸怀，平常又略带幽　默的心态，写实而多少有点伤感的笔调，想象自己　死后被亲友祭奠、送葬以致入土进墓之情节行状。　写得真切自然，读来不离不隔，真乃千古奇文！后　人比之于孔子的“曳杖歌”（“泰山其颓乎”）、曾子　之“易簧歌”（“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实不为过。　当然孑Ｌ、曾二贤之歌并非真正自挽之作。　不过，自挽诗和自祭文之创作，倒并非始自陶　渊明，至迟在三国的文人中就开始了。《文选》挽歌　诗类就录有曹魏缪袭的一首、吴末西晋时陆机的　三首。虽然缪、陆创作时压根就没想到过死亡，其　挽歌诗也只是故作放旷带有游戏意味的文字，但　毕竟是自挽，仍应与陶渊明的同属一类。笔者大致　搜检了一下两晋之挽歌诗，发现大多数为吴地文　人所作，如陆机、缪袭即属此类⑤。这可能与吴文化　有关系，《汉书・地理志》记载：“吴粤（越）之君皆好　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而易发。”重情轻死。　为吴人之特点，从上述爱情民歌亦可得知。由此反　映到文化上，可能也有这样一种内质，使生于斯长　于斯的吴文人，潜移默化地受其影响而喜作自挽　诗文。陶渊明生于吴楚交错之地又长期活动于吴　地，自然也会受此风之濡染。　除以上两方面，陶渊明的文学性格中似乎也　有吴文化的影子。　一般认为，吴人自西晋以后，民风民性趋于柔　婉，然而这是表面现象。准确地说，应是外柔内刚，　或平时柔关键时刚。这只要看看其后南宋、元、明、　清几代，在国家危亡民族危机深重之时，吴地人民　坚决抵抗、拼死反抗的精神气慨，就决不会有怀　疑。因而，可以这样推测，东晋时期之吴文化。其文　化性格具有外柔内刚的特质。而这恰恰接近于、类　似于陶渊明文学性格的特点。所谓文学性格，是指　作品反映出的作家特有的创作性格，它受作家个　人性格很大影响，但不等同于作家平时生活的性　格，作家创作时的“我”、表现的“我”，不等于平时　生活中的我。从作品来看，陶渊明的文学性格是外　维普资讯 http://www.cqvip.com

第２期　毛庆：“吴楚文化与陶渊明”简议　５１　淡内浓、外柔内刚。其大多数诗篇充满了恬静、淡　远的情趣，充满了对亲戚、对朋友的温情；而另一　方面，他亦有刚烈、猛烈的一面：　中宵伫遥念，一盼周九天。总发抱孤介。奄出　四十年。形迹凭化秽，灵府长独闲。贞刚自有质，玉　石乃非坚。　（《戊申岁六月遏’足》）　从来将千载，未复见斯俦。朝与仁义生。夕死　复何求？　（《咏贫士》）　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登车何时顾，飞盖　八泰庭。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图穷事自至，豪　主正怔营。其人虽已没，千栽有馀情。（《咏荆轲》）　上引诗均作于归田以后，它们与《读山海经》　第九（“夸父诞宏志”）、第十（“精卫衔微木”）共同　构成陶渊明金刚怒目的一面。它们与那些淡泊功　名、高情千古的诗句，还有《闲情赋》等，共同塑造　出一个血肉丰满、情感丰富的“陶渊明”。　论述至此，陶渊明其人及其作品中饱融有吴　楚文化的因子应是清楚了，关于这些因子间的关　系，下面还想简述两句。　毫无疑问，在北方文化、吴文化、楚文化三者　间，楚文化明显居于主导地位。这不仅因为陶渊明　后期思想以老庄为主，也不仅因为其作品中浓浓　地透着楚文化的精、气、神，还在于其时中原文化　和吴文化本身就大量融合有楚文化成分。从横向　（地域）而言，陶渊明乡里处于吴头楚尾，而自战国　以后吴文化越来越多地融入楚文化成分；就纵向　（时间）而论，陶渊明作品承继汉文化精华，而政治　中心在北方的大汉王朝之文化精华却主要是楚文　化。三者合而言之，楚文化自然是主导。　说楚文化是主导，并不意味着三种文化界限　清晰、泾渭分明；相反，这三者尤其是吴楚文化在　陶渊明作品中是自然地、合和地融为一体，且在后　期作品中体现得更为突出，这也许正是他成为魏　晋南北朝时期最杰出作家的原因之一。而以上所　以分而言之，既是为论述之方便也是行文之不得　不如此，这是特别需要加以说明的。　还应当特别说明的是，对吴楚文化以及中原　文化，陶渊明决不是机械地、被动地接受，在继承　三种文化优良传统吸取其精华的同时，他也向其　注入了自己的精、气、神，从而丰富、发展、宏扬了　它们，由此对其后中国文学、中国文化产生了极大　影响。当然，这是另一个论题了。　（责任编辑：孟繁华）　【注释】　①本文所录陶渊明诗文，均引自《四部丛刊》影印（元）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　②《庄子》原文均引白郭庆藩《庄子集释》　北京，中华书局，１９８３年。　③陶渊明有《乞食》诗：“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知。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此诗应为渊明晚年所作，有的认为作于年轻　之时，则不当，因诗结尾为：“衔戢如何谢，冥报以相贻”，这说明陶渊明已知道生前无力相报了。　④笔者所看为电视台七台，２００５年ｌ１月１３日星期日，中午ｌｌ：３０　美好的地方。　１２：００节目。坝美，壮语，汉语译为森林茂密的地方，　⑤陆机为吴地华亭人，在今上海市一带；缪袭为东海人，或为江苏省东海县，或为江苏省北部一带。　【参考文献】　【ｌ】（清）王夫之．庄子解【Ｍ】．北京：中华书局，１９６４．　【２］毛庆．屈骚艺术新研・屈骚艺术影响研究ｆＭ】．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１９９０．　［３】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陶渊明年谱【Ｍ】．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１９９２　Ｂｒｉｒ｜ｅｆ　ｅＩ　ｄｉｓｃｕｓｓｉｏｎ　ｏｎ　Ｗ　ｄｉｓｃｕｓｓｉｏｎ’　’　’ｕ－ｃｈｕ￣ｕ－ｃｈｕ　ｃｕｌ＇ｕｌｔｕｒｅ　ａｎｄ　Ｔ　ｔｕｒｅ　ａｎ　１　ａｏ　ｕａｎ－ｍｌＹ１。ｎｇ　ＭＡ０　Ｑｉｎｇ　（Ｄｅｐｔ．ｏｆ　Ｌｉｔｅｒａｔｕｒｅ，Ｈｕｂｅｉ　Ａｃａｄｅｍｙ　ｏｆ　Ｓｏｃｉａｌ　Ｓｃｉｅｎｃｅ，Ｗｕｈａｎ，Ｈｕｂｅｉ　４３００７７，Ｃｈｉｎａ）　，　Ａｂｓｔｒａｃｔ：Ｖｉｅｗｅｄ　ｆｒｏｍ　ｒｅｇｉｏｎａｌ　ａｎｄ　ｈｉｓｔｏｒｉｃａｌ　ｃｕｌｔｕｒｅｓ，ｃｏｍｐａｒｅｄ　ｗｉｔｈ　ｏｔｈｅｒ　ｉｆｒｓｔ－ｇｒａｄｅ　ｐｏｅｔｓ　ｉｎ　Ｗｅｉ，Ｊｉｎ，Ｓｏｕｔｈ－Ｎｏｒｔｈ　Ｄｙｎａｓｔｉｅｓ，Ｔａｏ　Ｙｕａｎ－ｍｉｎｇ　ｈａｄ　ｈｉｓ　ｏｗｎ　ｄｉｓｔｉｎｇｕｉｓｈｉｎｇ　ｆｅａｔｕｒｅｓ．Ｔｈａｔ　ｉｓ，ｈｅ　ｗａｓ　ｂｏｒｎ　ｗｈｅｒｅ　Ｗｕ—ｃｈｕ　ｃｕｌｔｕｒｅ　ｍｉｎｇｌｅｄ　ｗｉｔｈ　Ｃｅｎｔｒａｌ—　Ｐｌａｉｎ　ｃｕｌｔｕｒｅ．Ｔｈｅ　ｆｌａｖｏｒ　ｏｆ　Ｃｈｕ　ｃｕｌｔｕｒｅ　ａｎｄ　ｔｈａｔ　ｏｆ　Ｗｕ　ｃｕｈｕｒｅ　ｅｍｂｏｄｉｅｄ　ｉｎ　Ｔａｏ＇ｓ　ｐｏｅｔｓ　ａｌ＇ｅ　ｅｘｐｌｏｒｅｄ　ｉｎ　ｔｈｉｓ　ｐａｐｅｒ．Ｔｈｅ　ａｕｔｈｏｒ　ｆｏｕｎｄ　ｔｈａｔ：ｔｈｒｅｅ　ｃｕｌｔｕｒｅｓ　ｈａｄ　ｂｅｅｎ　ｎａｔｕｒａｌｌｙ　ａｎｄ　ｉｎ　ｈａｒｍｏｎｙ　ｍｉｎｇｌｅｄ　ｔｏｇｅｔｈｅｒ　ａｎｄ　ｗｉｈ　Ｃｈｕ　ｃｕｌｔｔｕｒｅ　ｔｈｅ　ｌｅａｄｉｎｇ　ｍｅｍｂｅｒ　ｉｎ　Ｔａｏ＇ｓ　ｗｏｒｋｓ．Ｍａｙｂｅ　ｉｔ　ｉｓ　ｏｎｅ　ｏｆ　ｔｈｅ　ｒｅａｓｏｎｓ　ｔｈａｔ　ｅｘｐｌａｉｎ　ｈｉｓ　ｍｏｓｔ　ｏｕｔｓｔａｎｄｉｎｇ　ｉｎ　Ｗｅｉ－Ｊｉｎ—Ｓｏｕｔｈ－Ｎｏｒｔｈ—Ｄｙｎａｓｔｉｅｓ　ｐｅｒｉｏｄ．　Ｋｅｙ　ｗｏｒｄｓ：Ｃｈｕ　ｃｕｌｔｕｒｅ；Ｗｕ　ｃｕｌｔｕｒｅ；Ｔａｏ　Ｙｕａｎ—ｍｉｎ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