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战之殇
范程俊
汉斯来到海边,腥咸的海风吹过他凌乱的发,也吹过他发间残留的火药与雪茄的味道,太阳在海平面上逗留,海鸥在远方追逐着同伴。波涛拍打上岸,打湿了汉斯满是泥点的长筒靴,而他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他再一次从腰间掏出了那把跟他跑遍了大半个欧洲的驳壳手,运足了力气扔向了更远处的大海,这黑色的金属在空中旋转着,划出了一道优美的抛物线,最终在泛着橘红色光泽的海面上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浪花。大海的的波涛依然一次又一次地拍打上岸 ,并没有因为什么东西的闯入而搅乱了自己的旋律。汉斯笑了,他解开了大衣上印有党章的纽扣,从口袋中摸出了一只发黑的银制酒壶,尽管护士小姐多次提醒他不能饮酒,但他还是仰头将里面的威士忌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进了他的衣领,流过了他胸膛各种各样的伤疤,最后被衣服里的绷带全部吸收了。他再次看向了海平线上挣扎的夕阳,海鸥已经飞远,他明白,他已经作出了正确的选择。
汉斯是在托勒战役结束的第三天被送到这间医院的,到底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他不知道,他只记得他很困,在闭上眼睛的前几秒里,他还曾看见他中弹倒下的高斯副官仍在声嘶力竭地高呼“万岁!德意志!”而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扶起他了,因为他也被流弹击中了腰部和额头。在那一时间三天未曾合眼的困意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他紧紧握住了一件冰冷的物体,而这冰冷的物体似乎给了他莫大的安全感,随后他就在战壕中一动不动了,不,他的心脏还在平缓而有力地跳动着。
病房里美丽的护士小姐告诉他,他是后勤在打扫战场时被战士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那时他的驳壳手就一直攥在他的手心,他的手像钳子一样死死地夹在柄上,就如同溺水的人握住了岸边的一株稻草般不可动摇,战士怕手走火,只拆下了弹夹,而那还沾有泥土的体,则和他一起被推进了手术台。他听了,和护士小姐打趣道“看来上帝还不够爱我啊,后勤部给我准备的十字架又用不上了。”护士小姐笑出声来,帮他盖好了被子,嘱咐了他几句需要注意的事情,随后就推着小车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只有一间床位,他环顾了一圈,才发现床头已经堆满了花篮和水果,还有各式各样花哨的小卡片摆放在它们上面,他看了一会儿,感到脖子已经发酸,这才又仰面躺了回去,双眼呆滞的看着天花板。安静,安静了,这世界只剩下了安静,而他耳边榴弹炮爆炸的声音却响个不停,他费力地从被窝拔出了手臂,想用双手捂住轰鸣不停地耳朵。这时,他发现,他的驳壳口正指着他缠着绷带的太阳穴,他下意识地按下了扳机,而回应他的的只是撞针击空的清脆声响,他回过神来,惊恐地甩脱了这块曾给他莫大安全感的黑色金属,他的手指感到一阵酸痛,驳壳上的防滑纹深深地印在了他的手心,一种没有血色的苍白出现在他眼中,就像他曾见过的战死的士兵的手掌,僵硬而惨白。病房的空气夹杂着浓厚的消毒水气息,这气息使他强烈地想要离开,冲向窗外那成片的矢车菊。他试着挪动了身体,腰部的伤口用疼痛无声地提出了,他咬牙猛地坐了起来,疼痛使他不由自已地抽搐,双眼也由于失血过多而出现了短暂的失明,他痛苦地呻吟
了出来,舒缓了片刻,他摇晃着站了起来,披上了勤务兵早已准备好的新的黑色呢大衣,套上了军裤并迅速地穿上了崭新的皮靴。艰难地捡起了地上黑色的手,却看见平台上摆放着他失踪的弹夹和一块黑色的十字勋章,勋章下摆放着一本小册子,依稀可以看清在那普鲁士之鹰的徽章下的单词是名单,他装好了弹夹,阳光却投射在那块黑色的十字勋章和那本不知道是什么的名单上,使他感到莫名的紧张和压抑,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握紧了手中的驳壳,逃也似的快步走开了。
护士小姐并不在走廊,汉斯踉跄着加快了脚步,下楼梯,转弯,直走,再转弯,他终于看见了期待的大片矢车菊,那深刻的蓝色映在他同样深蓝的瞳,使他感到温暖而又亲切,他的脚步更快了,他终于进入了那一片花海,望着远方那成片的蓝,他的嘴角不禁上扬,他在阡陌间穿行着,小心不去踩到任何一片纯净的蓝色,清逸的香气使他想起童年时为妹妹编制花圈的场景以及妹妹恬静无暇的笑,而这一切都被那些可恶的所谓的盟军毁灭了,千百颗从天而降,带走了他正值豆蔻年华的妹妹,也烧焦了院子里那片同样美丽的矢车菊,从那时起,汉斯宣誓效忠于伟大的元首,想到这一切,汉斯的心脏似乎要跳出胸膛,刚恢复了三分血色的右手再一次紧紧握住了那块黑色的金属。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似乎是一整个下午,又好像是过了半个世纪,汉斯被环境中一丝似有似无的啜泣声带回了现实,他恢复了一名军人所应有的警惕,他的右手举起了那把驳壳,左手拖住了右手,眼睛紧盯着准星,脚步缓慢地走向花丛深处声音的源头,近了,更近了,
他拨开最后一片深蓝,一只蟋蟀从他眼前跳过,随后,他陷入了短暂的失神,一个留着栗色短发的小男孩坐在矢车菊环绕着的空地中,而他所面对着的——是一副焦木拼接的十字架,在十字架后是一个小小的土堆,那上面俨然摆放着一圈深蓝色的花环。孩子在哭,手背上的泥土被泪水稀释,染花了整个手臂,也染花了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汉斯突然觉得这一幅画面是那样的熟悉,同样的矢车菊,同样焦黑的十字架,同样掩面哭泣的孩子,不同的只是那个孩子——十数年前的他。这时他竟难以克制自己强烈的欲望——像孩子一样自在地哭泣,他的眼睛因充血而发红,但他终究是忍住了泪的滴落,就像一名不会被任何情绪影响的真正优秀的帝人一样。然而血液的沸腾唤醒了他伤口的疼痛,他松开了握着驳壳的右手,按住了头部的伤口,驳壳却掉在了地上,发出了铿锵的声音,这一声音惊动了哭泣的孩子,孩子回头,看见了汉斯那印有纳粹党章的军服,哭红的眼睛竟发出仇恨的光。他抽泣着咽了一口吐沫,用波兰语训斥般地向汉斯言语了几句,汉斯只知道他多次重复着姐姐这个词。小男孩在最后还不忘用德语补上一句“走开!恶魔!”,汉斯从他的肢体动作中明白到:小男孩的姐姐同样死于空袭。而这一切的造成者,便是和他戴着同样徽章的纳粹军人。
汉斯痛苦地弯腰捡起手,头却愈发地痛了,他一只手捂住头上的绷带转身粗暴地踏着矢车菊美丽的身躯,逃也似的踉跄着跑开了,似乎离那个男孩愈远他才愈安全一般,一种对命运的无力感涌上汉斯心头,他开始思考——到底谁错在先?他因为妹妹的死而参军打仗,
并随着党的队伍打遍了欧洲,也曾在本国轰炸机执行任务起飞时和众人一起欢呼喝彩,却从未想过,那些从本国起飞的轰炸机又将给被光顾地区带去什么,会不会像盟军的飞机带走了他的妹妹一样带走了其他孩子的哥哥姐姐或是弟弟妹妹,更没想到过倒在他的驳壳口下的会不会有其他家庭的父亲儿子或是哥哥弟弟。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充斥了汉斯的身心,他手中的驳壳似乎也不再是他在战场上杀敌的战友了,而更像一个怂恿他犯罪的恶魔。他明白,是时候做一个选择了,是时候了,需要做一个了断了,选择继续为了失去妹妹的仇恨而去杀戮更多的人,破碎更多的家庭,还是选择放下手中相伴多年“战功卓著”的驳壳去等待那时间检验出的真理?
汉斯茫然了,他又陷入了幼时的回忆。一群小男孩,从不知道什么是忧愁,终日在一起游戏,有一次他们一起看着欧洲的地图,一个小孩说长大了我要去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小汉斯就说:那不如长大了我们一起去这些地方?伙伴们都点头,流露出憧憬的神色。
如今,他已经走遍了那些他们约定的地方,而他们却都不能实现约定了,他们中有的同样被盟军的带走了性命,有的被爆发的饥荒和传染病带走了性命,而更多的却是战死在了异国他乡,在那片不属于他们的土地上安顿下了自己疲惫的身躯,停止了年轻的心跳。汉斯做了一次深呼吸,而后他的眼睛透发出了一种坚毅,他明白了他应当作出选择,那个不让他后悔终身的选择。
第二天,他踏上了通往他那波罗的海边的家乡的火车,提包中装满了深蓝的矢车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