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一个冬天的早晨,十一岁的谷雨,背着已经泛白的粉色书包,低着头慢慢地走在一条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心情愤恨。
长大了,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带着全家人离开这个鬼地方!这个都是坏人的烂村子!
脚下的这条泥路连着谷家村和联合小学。谷雨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生活在这个有着六十多户人家的村子。
前几天的雪已经化净,每到中午,路面就软软的,大大小小的脚印,坑坑洼洼地摞在各种轮子碾压的沟沟道道上。经过寒冷的漫漫冬夜,第二天早晨就都变成了硬邦邦的浮雕。
小路两旁的小草早已枯黄,每一根细长的枯叶上面都覆了一层白茫茫的霜。小路的左边是麦地,一垄垄墨绿的麦苗长得很茂密,在寒霜的凌厉下有点蔫头耷脑。小路的右边是一个大大的长方形的池塘,池塘的边上,栽了一排杨树。这些杨树,从谷雨很小时候就有了,现在已经很粗了,冬天的杨树叶子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偶尔一棵稍高的树梢上顶部还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那是鸟窝。
杨树与杨树的中间,都系着两道麻绳,麻绳上挨挨挤挤靠着一排棉花树。这些棉花树上有很多没开放的棉花苞,青青的,像是一个个翠绿的小桃子,所以当地人叫它棉花桃子。也有半开的棉花苞,花苞的尖嘴上裂开了十字口子,能看到里面新鲜白棉花瓣。更多的是已经被摘掉棉花的壳子,完全开放成一朵朵黑色的莲花,坚硬无比。等到经过几个好太阳,这些未开棉花桃子就会裂开,半开的就全部裂开,露出橘子瓣一样的白棉花,村里的人每天都要就用粗糙的手把这些还有些硬的棉花瓣摘下来。周而复始,直到全部摘完。摘下来的棉花就放到竹制的帛上晒干,就成了松软的棉花。
冬天的早晨,池塘里结了冰,冰面不是很厚。上面散落着很多没有开放的青棉花桃子,还有许多土坷垃子,有些地方已经被砸了一些小洞。
谷雨嘴里呼着白气,低着头走的很仔细。她尽量绕过那些高高低低的辙痕,挑拣稍微平整的路面落脚。终于,右脚还是一不小心踩到一处辙沟里,硬硬的泡沫鞋底一滑,脚踝一阵疼痛。谷雨蹲下身子,揉了揉脚脖子,又弹了弹沾在棉鞋帮上上的泥土,慢慢站起身,甩了甩右脚,试着向前走了几步,还是很疼。
“破地方,破人!连路都这么破!”谷雨小声嘀咕着。
前面五十米处,小满正在池塘边上玩着发射炮弹的游戏。每发射一个,嘴里就呦呵呦呵的怪叫。
所谓炮弹,就是那些靠在池塘边上还没有开放的棉花桃子。调皮捣蛋的男孩子,喜欢折下带有棉桃的棉花枝,这个棉桃最好长在枝子梢上。男孩们右手拿着棉枝子的一端,侧着身子,抬起左脚。对着池塘,用力把手中的棉枝向左脚的里侧抽去,枝头的棉桃“啪”的一声,从左脚底部脱离了棉枝,“嗖”的一下飞向池塘的冰面,骨碌碌滑向对岸。男孩子们在上学放学的路上经常比赛谁发射的远。这些棉花树经常被扯的东倒西歪,乱七八糟。
为此,联合小学的谷鸿儒校长也接到许多村民的反映。村里的人反映的方式很激烈,他们往往是一路骂骂咧咧径直走进教室,粗鲁的打断老师的讲课,一手指着天,一手叉着腰,扬声骂道:“哪个表孙子!婊子七代!有娘生没娘养的龟孙玩意儿把俺的棉花桃子板的满河都是?啊?!给我站出来!没人承认是吧?好!好!不揪出来是哪个逼养孩子干的,我嫩娘挨个班骂!我逗不信邪了!”接下来,整个校园里都充充斥着脏话连天的咆哮。谷雨第一次听到有人可以把这么多脏词儿串联的如此自如。老师们好劝歹劝给劝到了校长办公室。第二天谷鸿儒就在全校大会上声色俱厉的把揪出来的坏孩子狠狠地批评一顿,然后让这些坏孩子读检讨书,再让班主任带着去村民家赔礼道歉。这个郭小满,在这个冬天已经站在全校大会上读过两次检讨书了。
谷雨看到小满已经发射了不下十个炮弹,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于是就快步走过去,脚脖子的还是很疼,谷雨有点瘸。郭小满显然早就看到了谷雨,当谷雨走的越近的时候,他反而玩的越起劲了,还不时变换着姿势。
“郭小满!你给我住手!你又在糟蹋棉花!上次你奶揍你腚瓣开花才几天,又忘脑勺后了是吧?”一个声音又尖又脆,吓了郭小满一跳。顺着声音找了半天,发现是站在池塘南岸的李立夏,于是笑嘻嘻的说:“我腚瓣开花你看到啦!我乐意!我就糟蹋!又不是你家的,你管的着吗!”
李立夏气的满脸通红,双手叉腰,脆声说道:“郭小满!有种你再给我说一遍!”
郭小满还想回嘴,转头看了一眼快到他跟前的谷雨正愤怒地看着他,于是就朝着对岸的李立夏大声说道“你让我再说一遍我就再说一遍啊?我还就偏不说了!哼,马屁精!”说完,转身向着学校跑了。
李立夏气得胸口一鼓一鼓的,嘴里的呵出的白气如同冒烟的摩托车尾气筒剧烈。她看到对岸的谷雨的脚有点异样,就大声说:“谷雨,你的脚怎么了——”
“刚才崴了一下,没大事——”谷雨也大声说道。谷雨的声音再大声也是软软的,没有李立夏的尖脆。
“噢,你等我一下,我过去——”李立夏用手指了指汪塘中间的一条窄坝。汪塘大约有六七十米宽,中间有一道泥坝,是养鱼的人起鱼时车水用的。泥坝很窄,李立夏很灵巧的走过来了。
谷雨看着李立夏的棉袄袖子已经短到手脖子上面了。瘦巴巴的手背上被风皴出一道道黑鳞一样的印子。脚上的黑棉鞋已经露出了一处棉花。鞋边上有很多的泥巴干在上面。李立夏向谷雨跑过来时,脸上的笑容很灿烂,头发在她的耳朵边一跳一跳的。
从一年级起,谷雨就和李立夏一个班。那时她们还在南校。南校的名字叫谷家村小学。这个谷家村小学原来就是一座破庙。据说文革时期被砸了四旧,后来就成了小学校的教室。
谷家村小学坐落着一个高高的岗子上,四周的地面比岗子低有十几米,谷雨每天上学都要爬那个岗子。每逢冬天或是雨天,那个高岗就溜溜滑,即使有手工铲成的土台阶,对于小小的谷雨来说都是困难无比。李立夏就很厉害,又瘦又小,灵巧的跟个小猴子似的。爬这个土岗,对于她来说根本就不算事。谷雨从李立夏瘦小的身躯中还发现了巨大的力量。那次,李立夏站在台阶上,半倾着小小的身子,右腿弓,左腿绷,伸出一只黑瘦的小手一步步把谷雨拉上了高岗。从此她们就成了好朋友。
在谷家村小学的北边,二里地远的蒋刘庄的南边,还有一所小学校,被称为北校。北校的孩子多都是蒋刘庄的孩子们。北校的窗户没有窗框,就是一个个大洞口,每个班级都有两扇门,北墙上三个大窗口,夏天的时候,穿堂风凉快极了,到了冬天,凛冽的北风呼呼地吹得班里孩子们小脚不停的跺,那也抵挡不住寒冷的侵袭。北校的校长后来想出个绝妙的主意,每到深秋的时候,令全校学生每人从家里带来一捆剁了两头的和窗户一般高的秫秸。全校老师齐出动,和泥的和泥,理秫秸的理秫秸,最后就用秫秸和稀泥把每个班级的大窗口赌的密不透风。这下,北风吹不进来了,但教室里的光亮也被挡在了外面。最后两害取其轻,这个用秫秸堵窗户的习惯一直沿用到了南校和北校的合并。
两所学校的条件太差,生源也不足,后来教育局和乡里决定,在南校和北校的中间,大池塘的东边建造一所新的小学校,红砖红瓦两排房子,窗明几净,没有高岗子,最重要的是每个班级里都有统一的课桌和板凳,两个学校的孩子再也不要坐在自带的低矮的坐床子和小趴板凳上昂着头听老师讲课了。
谷雨三年级的时候,南校和北校的学生合并在了一起。这个合并后的小学校命名为联合小学。教育局任命原南校的校长谷雨的爷爷谷鸿儒为新学校的校长。
即使合并了学校,每个年级也只有一个班,每个班平均也就三十多个学生。所以,谷雨和李立夏担心了一个暑假的分班会不会把她们分开,开学后发现还在一个班级,高兴的又蹦又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