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杭州最是美丽,江水如蓝,红花盛火,十里柳堤,百里桃林,岸堤上,游人如织,水深处,烟波浩渺;无一处不风景,哪一处都迷人。
她那时住在法相巷。法相巷是杭州郊外的一个小村子,因一座寺庙——法相寺而得名。在南高峰的脚下,临着西湖,景致极好,家家门前都种花,有山泉从门前淌过,是很恬静的小村庄。
她住的是老式房子,一样钟爱的老式房子,门前是一条青石板路蜿蜒到南高峰上。南高峰顶上是大片的茶园,这里是著名的龙井茶产地之一。山上有一眼泉水,用毛竹接水到半山腰,清晨,附近的老头老太提着水壶上山打水,用作一天沏茶吃的水。听说用这泉水沏龙井茶最好,是因为同处一座山,水脉相连的缘故。
杭州龙井,清明时候采摘的最好,那是一年当中茶农最忙的时候。房东在隔壁炒茶至深夜,沙沙的声音像春夜里的细雨,夹着龙井茶微微的焦香。还有巷口的那株桃花,很少见到那么大的桃花树,枝丫郁郁葱葱覆盖着天空,起风的时候,真是花落如红雨,覆地而成霜。
日子过的安静又美丽。
这一年的三月春,竟落了一场雪。巷子里的腊梅和白玉兰得以同时开放,在细雪中散发出冷冽的清香。晚间雪停,有月亮出来,衬着宝蓝色的天空,花影扶疏,有一种古中国的美。她洗净水壶上山汲水,一路上非常安静,山间夜寒,空气清冷而干净,抬头看稀疏的月光倾泻在树间,胸中一片澄明。
汲水下得山来,树下有石桌凳,她就地煮水沏茶。茶是新采下的嫩芽烘焙而成,配上龙井泉水,真是相得益彰。
对门住着一个习画的学生,经年穿着大而深色的衣服,虽然很邋遢,神情却很清朗孤傲的样子,进出常常碰见却从没说过话,是熟悉的陌生人。夜归,看她沏茶,慢下脚步。她自然而然地邀请:“来,喝茶!”他也很自然地将肩上的画放下,道了声谢,坐了下来。
春茶味醇,可以经四到五道水,在品茶续水的过程中我们开始随意地交谈,谈起杭州这个城市。他是北方人,初来时觉得这个城市过于闲适秀气,不如北方城市大气,但渐渐已经沉湎其中了。
问:南方人如何,北方人则又如何。
他笑:北方豪放,江南婉约。就像现在情景,北方人会喝酒,而你选择品茶。
又叹道:适才,回来,途经断桥,桥边一株玉兰开得漫天飞花,花的影子和月亮的影子映在湖面上,真是太美了,嗳,我想到一首诗叫暗香浮动月黄昏,什么什么水轻浅的,大概就是这种情景吧?简直令人,令人荡魂消魄。
她笑他胡乱用词,他亦笑,道:岂一个爽字了得!
见她膝间放着杆竹笛,建议她吹一曲,吹了首《梅花三弄》,吹到二弄就停下了,其时夜深,恐扰人清睡。放下笛子继续喝茶,言说经常听到她吹笛子,常常反复吹某一小节,让他心痒难忍,就像一个人在讲故事,讲着讲着又回到从前。她笑:那是在练习的缘故。他的画蒙着一层黑布,问:为什么,道:还未完成。便不再问。
他说要写首诗给她,便不打扰他,静静地续水煮水,他望着月亮挠头发,又看花叹气,半晌,道:“没有酒,才气散步去了。”
日后,她门前放着一把蓝紫色野花,纸条留言曰:奉上诸葛菜一把谨谢清茶。又: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雨,能饮一杯无?
她见对门虚掩,推门进去,天色将暮未暮,还没到点灯的时候,小小的炭炉燃着微晕的红,窗外是薄暮的蓝。
点头:“你来了!”
“恩,你在啊!”
一时竟都无言,因为刻意而失了那晚的随意。对坐桌前,彼此却都有些迷蒙而神秘的欢喜。这种神秘的欢喜令人的心尖都在颤抖,呼吸都细细,惟恐吹散了什么。
想了想,她方道:“那花当地人叫诸葛菜,其实它有个更好听的名字叫二月蓝,二月里,阳光晴好数日,便遍地开花,花期短而热烈,颜色虽低调,却喜欢开在路边、墙根,即使被践踏也再所不惜,是很倔强的花啊!”
他笑:“本来不知道,房东见我采的,说是诸葛菜,其实对花没怎么留意过,所有的花在我眼里,大概也就和狗尾巴草差不多的。”
她道:“狗尾巴草到了秋天,乍黄还绿的时候,起风天里,点点头、摇摇头,那份犹豫的样子,也是很可爱的啊。”边说,边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大笑,道:“哦?是吗?呵呵。”
她故作认真地点头。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亮,又低下头去,给她倒酒,微笑道:“这是托朋友从家乡带来的稠酒,是那边特有的米酒,酒不同茶,随量,好吗?”
她偷眼看他,比平日整洁了不少,胡子也刮过,显得清瘦干净,就是头发有些古怪,大概是自己对着镜子剪的,有点参差不齐。
酒呈乳白色,入口绵甜香醇,桌上几样小菜到很清淡。他道:“本想亲自弄几样北方菜,但想到你是南方人,可能吃不惯,所以托房东太太整治了几样你们南方菜。”
其实她倒不那么挑剔,心里被这份看重而感动着,道:“其实,我是很无所谓的。”忽然一个转念,他特地央房东太太为我做南方菜,这么说倒让他觉得自己好象显得过于殷情了,这样一想,又急急地道:“不,我是说,其实怎样对我都可以的……”话方出口,就意识到更加不妥,简直有些,有些莫名其妙。
他抬头询问地看看她。她呐呐地说不下去,只觉得脸上有些热烘烘地,自己看不见,人家想是看得一清二楚,这么一想,心里一急脸上愈发地烫了,简直有些冤屈起来。
他怔了一下,等不到下文,道:“那怎么可以……”抬头看她愈加地窘,复又道:“那晚的茶,我的意思是,恐怕一辈子都喝不到这么好的茶了,来,来,喝酒。”
她喝了口酒,放下碗拍拍脸道:“这酒好象有些上脸。”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是吗?
她一时竟不敢和他对视,低下头去。慢慢地喝着酒,倒是他喝得快,愈喝眼睛愈亮,大概酒量好的人都是如此。他一本正经地道:欠你一首诗,本不会作那玩意,是想投你所好。不如给你唱个曲子代替吧。
用筷子敲着碗碟唱了起来,是用西北那边的方言,不太听得懂,每句的结尾都有重复,调子苍凉,让人想起放羊人赶着羊群走在高原上,天空湛蓝,黄土莽莽。一曲终了,她惊笑看他,他也微笑看我,脸却慢慢地红了。她道:没想到,你竟有如此才情!可惜听不懂,能告诉我你唱的是什么?
他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是一个佃户想地主家的女儿,思念比九曲黄河还要长。
她笑:嗳,我们那边也有这样的曲子,我唱给你听。
说罢,也学他的样用筷子敲着桌沿打着拍子,用方言唱了一曲。
他也听不懂,问唱的是什么,她解释给他听,这曲子名叫《抹汗巾》,是一个地主家的女儿送了长工一条抹汗巾,那长工感念小姐的情意,日思夜想,又反复猜测小姐的意思,十分煎熬。
他笑看我:“果真软语江南,江南的小调这么缠绵!南方人的心思细密难以猜透,这和北方人不同,行不行当面问个话就行了。”
她笑:“那也不尽然,所谓关心则乱,想得自然是多了些。那小姐不过是见长工汗流浃背心生怜悯,送了他一条汗巾,可那长工自从受了小姐一条抹汗巾之后,就开始痛苦了,其实施的人无意,受的人有意了,故而牵出如此这般的纠葛。许多的故事也由此而产生……”忽见他低头不语,只顾喝酒,便停了下来看他。
他并不看我,勉强笑了笑,道:“礼尚往来,即可,我明白。”
她沉默,并没有说话。
他停了一会,又缓声道:其实未必痛苦,其中还是有甜蜜所在的。真正的痛苦是因为夹杂着甜蜜的幻想而令人难以割舍。
她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抬头看窗外,夜雨淅沥,灯火正黄昏,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十分怅惘。
此后虽他们再有见面,却都行色匆匆,很少交流。
再后来,他因为学业搬回学校住,虽常有回来找她,但每次都没碰到她,只留下花或者字条。
一个多月后,她从窗口见一个男孩走来走去,象是在寻找什么,终于来扣门。她开门见客。男孩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这样看陌生人是很没有礼貌的,她微愠道:“有事吗?”
男孩这才微笑道:“对不起,阿莫托我带东西给你。”
她惊讶道:“什么阿莫?我不认识这个人。”
男孩不紧不慢地从背包里取出一本画册,翻到扉页,是一张合影,指着一个人说:“诺,是他。”
是他!她心里猛地跳了一下,点点头。
那男孩道:“阿莫真是古怪,他说不知道你叫什么。没想到你居然也不知道他的名字。这样的朋友倒是很少见啊。”
她和他虽作过两次长谈,却不知道为什么,谁也没有问及对方的姓名。
她奇道:“那你怎么知道就是我?万一我已经搬走了,现在住的是另一个人呢?”
男孩狡猾地笑了笑,将手中的画册打开,翻了几页,里面夹着一张速写,一个女孩坐在树下抱膝仰头看天,神情酷似她。
男孩说阿莫毕业回老家教书去了,临行再三叮嘱托他将这本毕业画册送于我她,已经来了好几次,可算找到了。
她不语低头看画册,他的作品叫《女孩》,是一个系列,他画的正是法相巷,但只是场景,没有人。班驳的矮墙,菜花黄,二月蓝,静静的小巷子,长长的午后,伏在屋顶上打盹的猫……
那男孩也探头过来看,道:“阿莫的作品叫《女孩》,但场景里并没有人物,我现在知道了。”
男孩看了看她的脸色,复又道:“要不,你留个联系方式给我,万一他联系我,可以告诉你。”
她却只是留下了男孩的联系方式,也许有一天能找到他。
看着这些熟悉的场景,想起陌上相约看花去,春夜相对吃茶时,心情温润又惆怅。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春天草长莺飞的江南,微微南风天里,于千万人中,她遇见了他,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都在如花的年纪,微笑着打了个招呼。原以为会有辽长辽长的故事,也只是,微笑着打了个招呼!